吴湖帆修竹题
家父朱梅邨自幼勤奋、好绘事，在祖父朱戊吉（“戊”字“茂”音）的精心督导下，少时即从舅公吴湖帆学画；我自幼伴祖父母守苏州老宅，从三岁起便由祖父启蒙开始习书画；小学五年级始，从祖母吴惠青往返于沪苏，也就是从那时起每年的寒暑假我都会在上海跟着父亲去梅景书屋，听舅公与诸师叔、长辈论画。由于吴湖帆是父亲的干爹，我通常称舅公为“继啊嗲”，也就是干爷爷。祖母是吴湖帆的二姐，所以在上海她都住“继啊嗲”家；我则住在父母那里，两处离得很近。
祖父最敬重吴湖帆的书画，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时常和我提起“继啊嗲”，还和我约定——只要我用功习书画，长大后要让我去跟“继啊嗲”。因此，于书画一道，我自小就是吴湖帆的忠实粉丝，绝对是“吴迷”中最铁的那种。高中毕业那年，由于出身问题，我与大学无缘；暑假里我照样到上海去梅景书屋，“继啊嗲”主动提出让我跟他学画，要收我做关门弟子；由于面临分配工作，父亲要征求我的意愿，我当然愿意的。后来“继啊嗲”中风住院，我陪伴在侧直到年底。
文革中，由于恐惧，祖母责令我烧毁“继啊嗲”给我的书法——上有我的上款，因为这件作品，被祖母称之为“绝无仅有！给第三代的！这是你的殊荣！”
后悔啊！我遵祖母之命烧掉了“我的殊荣”。我哭了！每次想起这事，我还会因为自己的软弱而内疚！我对不起“继啊嗲”对我的厚爱啊！
由于我家本来属于开明工商地主，进入新社会后祖父母没有工作，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靠变卖家产来维持生活，藏品就更不用说了。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，社会开放了许多，一些亲朋世交开始准备出国。渐次有人拿些字画古玩给我鉴定、估价，其中不时能看到我家的旧藏。当时我搞承包，经营书画印材，手头有些积蓄，便有意识地开始回购原本我家的那些旧藏；当然，如果遇到吴湖帆的珍品，即使借钱购买也在所不惜的。本文所涉的两例吴湖帆作品皆属此列。
家父常讲“继爹爹吴湖帆，平生以画而论，山水、芙蕖、修竹三项，当世无出其右者”。
我以重金购得吴湖帆的竹石图《丛筠秀石》，约摸半年后，父亲来苏州探望祖母；我请他为我掌眼；他看了许久，然后很认真的对我说“你发财了！这张竹子，凤尾叶实中透虚，小竹枝分布错落；最妙的是底部的秀石滋润灵动，寥寥几笔把太湖石的好处刻画殆尽；一根竹鞭更是生趣盎然。整体布局恰到好处，书法也精。太好了！买到这么好的真迹，好好体会，多学习！用墨多少考究！这张纸是宋代的白麻纸，继爹爹有这种老纸，但轻易不舍得用的！继爹爹一直说这种纸最适合水墨了，好啊！”
又过了几年，吴湖帆的女儿，我称她“三娘娘”（三姑姑）的，待我极好。她知道我喜欢练字习画，便把家里找到的一些陈纸、旧墨、毛笔送我，陆续有好几次；其中就有这种白麻纸，一小叠，有几张，上端全是一样的水渍，比这幅《丛筠秀石》的尺寸稍大些，裁去污渍则与这幅尺寸相当。后来，我还特地带着这几张纸问过父亲，他肯定这就是吴湖帆用剩的那几张宋代的白麻纸；看得出父亲也很羡慕我能拥有这些纸，真的很庆幸能有这样的缘分！
我曾用裁下的带有污渍的老宋白麻纸写过小楷《心经》，果真如父亲所言，笔触极佳！
一晃眼，家父已辞世十数载；这幅吴氏佳构《丛筠秀石》亦伴我近二十年。谆谆教诲，历历在目。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祖父、祖母、继啊嗲、父亲。
朱大霖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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